文/l李成才

「父亲很想念当年的学生和包家沟的乡亲们」

文中部分插图来源/金色阳光的qq空间相册

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我高中毕业，在家乡没有办法生活，经亲戚介绍，9月初开学时便到了略阳县观音寺乡的包家沟大队当民办教师。

观音寺乡地处略阳县城东北方向，和勉县接界。那时没有公路，距县城150华里的路程，要起早摸黑行走一整天，包家沟更是山大沟深，地处边远，开天辟地以来没办过学校，长时间找不到教师。那时的我正在饥饿中煎熬，只要有一条活路，一线生存的希望就托天之福了。

学校设在叫做川主庙的破庙里，庙旁有一颗据说成了精的千年白果树。乡亲们听说新来的教员（那时不兴叫老师）是平川来的高中毕业生，人们喜悦地奔走相述。大队先安排我在小女孩刘桂英家吃饭。虽然当地主食是包谷粮饭，刘桂英的父母却给予了我精心照顾和关怀。学生们的家里来客或改善生活都约我去。有时顾不上去学生家，家长便用大黄叶包了煮熟的鸡块或腊猪肉块给我送来。在乡亲们的关爱中，才开始满脸蜡黄骨瘦如柴的我慢慢地像个有朝气的青年人了。

学校有23名学生，我按大队的安排把他们依年龄分为一二三四年级进行复式教学。有几名13到14岁的大女孩，生产队的要求是让她们学算盘，学会后回去当记分员或会计。我就专心专意地教她们；还教她们有关农活的种类和当地地名字句。乡亲们从苦难和饥饿中解救了我，让我获得了新生，获得了生存下去的希望，我心存无限的感动，对待学生和自己的兄弟姐妹一样，决心把他们教出息。时间不久，我在全公社乃至全区有了好的声望。公社开会时，别的大队干部经常羡慕地跟包家沟大队的干部说:“你们大队找了个好教员”。

转眼到了冬天，开始下雪了，大队便安排和我父母一样的四类分子烧了一窑木炭，送到学校供我烤火，又不知从哪里弄到一床新被子送给我。想当年，为了我读书，母亲每天用帕子包了煮熟的萝卜或红薯，忍受饥饿去许庙街的缝纫社锁衣服扣眼，一个扣眼挣一分钱，一家苦熬了三年供我读完了高中。一字不识的父亲常在生产队干部责骂之后伤心地指教我：“要争气，念完书后远走高飞！”为了争气，我在工作上，处人处事上不敢有半点马虎和越轨。后来，谨慎小意竟成了我终生的习惯。

民办教师和社员一样，凭工分分粮。生产队分给我的包谷棒，放在竹巴楼上燻干以后，学生们给我推腰磨，几个小女孩手抱磨杠，一圈一圈转动，右腿很协调地甩着，那情景真如在风中摇摆的花朵。大点的女孩用筛子，簸箕把苞谷米、磨珍子，包谷面分出来。家长们不怕耽误她们的学习，支持孩子们争着给我帮忙。

大队和乡亲们关爱我的有些事情公社的人知道了。有一次，公社书记在包家沟的队委会上批评了大队干部：“你们把他当神一样供起来，安心把他培养成新一代的剥削阶级吗？”大队干部和乡亲们并没有买书记的帐。不过，从那以后我见了公社的领导更加格外小心。

尽管我再认真工作，尽管我的教学在全公社乃至全区有了一定的影响，主观上再努力，从未受到过表扬或奖励，历次的民办教师转正却永远轮不到我。为此，乡亲们和我都感到太不公道。无奈何，我常面对青山用竹笛抒发内心的忧伤，每吹笛子就是几个小时。时间久了，略阳县就有了传闻：“观音寺有个民办教师笛子吹得很好听。”

70年代初我已经结婚，两个男孩相继出生。对前程，对未来已心灰意冷的我，早已下定决心靠劳动养家糊口。我用几年业余时间学的木工手艺在民间很有些影响了，我做的水桶，洗衣盆等早已胜过当地老木工的水平了。我家有一担自己做的柏木水桶，待往后有条件时捐给博物部门，以作历史的存留。那阵，我的两只手已如老树皮一般粗糙，安心当农民，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大约在1973年，略阳县剧团排练了一出古戏，将要进京汇报演出，乐队缺人，有好心朋友推荐我去剧团，剧团同意转我一人户口，朋友劝我莫失良机，同老婆离婚，两个儿子给人，到了剧团漂亮女人有的是。我思之再三，谢绝了剧团的好意。当年，若贪一时虚荣，失去老婆，丢掉根苗，哪会有我如今的晚年幸福！

我苦苦地熬着，苦苦地盼着，到了1978年，竟然时来运转了。那一年，县上从民办教师中招中学教师，我去县文教局向当年挨过批斗的那位局长讲述了观音寺的书记不许给开证明的情况，那位局长很义愤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要卡人才，不要他们证明！”我通过考试，试讲，顺利转正了。转正后留在观音寺教初中课程。老婆顶了我的缺口，在包家沟任民办教师。

从此以后，因工作需要，我被越调越远，离开了我生活工作了20年的包家沟，离开了观音寺。90年代初，离开略阳县，调回城固老家广电局改行办广播新闻。

那个年代我高中毕业回到许庙镇万营村五队的老家，是个有生命的活机器，队长安排的重体力活干一天只给六七分工，整天挨饿受气。到了包家沟，我却活得人模人样。这是因为我学的知识有了用场，学生们和乡亲们需要知识，需要文化。他们没有嫌弃我的身世，反而很敬重我，给予了我极大的信任和温暖。是他们帮我树起了生存下去的信心。我有了两男一女三个孩子后，民办教师的工分包不住全家人的生活，为了照顾我们，大队又划给了一大块坡地，让自种自收，同时允许我们养猪自给。从此，通过艰苦努力，通过辛勤劳作，我一家人没有饿过肚子，生活得称心称意。

那时候，我老母亲还在世，每年回老家，连背孩子带背东西，就得三五个大孩子帮忙。我们后半夜打上手电出发，沿黑河走90多里，到茶店乘车；我们一家上车后，孩子们才得返回。垂暮之年，我在杭州和两个儿子生活，常常夜里睡不着就回首往事，那些帮我拉过大锯，帮我挖地除草，帮我干活的男孩子常在我的记忆中出现；那些帮我抱娃娃背娃娃，推腰磨的女孩子的形象历历在目。是可爱的学生们，可敬的乡亲们帮我们度过了那场劫难。总觉得这一生欠他们的情份太多了。我常告诫两个儿子说：“包家沟成就了我们一家人，应该知恩当报!”报谁呢？我自己也说不清。

朋友们常说，那个年代是我们这层人的灾难，我说，是灾难，从灾难中也得到了可贵的精神财富。灾难磨炼了我们的心性，磨炼了我们的品格，使我们学会了隐忍与承受，学会了沉稳与平和，学会了吃苦与勤奋，懂得了丢弃虚荣与浮华的道理。对于不甘命运摆布的人而言，长期灾难给予的精神力量已转化为意志与信念，融入了血脉之中。当年，在工作屡屡受挫，遭受打击和排斥中，我看看聪明可爱的儿女们，就会得到些安慰，便产生了他们长大以后一定会超过父辈，一定会好过父辈的信念。

往事已过去50多年了，一切已成为历史的烟云。作为垂垂老者的我已来日不多了，再想看看包家沟的青山绿水，再想看看当年的学生和他们的后人，想向他们说句谢谢的话。我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事，我只盼望能做一个好梦，梦里回趟包家沟，见见当年的恩人们。

2016年10月--杭州天籁琴行

父亲今年76岁

下面这张照片是2016年11月11日手机拍摄的

现在住在杭州

身体康健

请大家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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